近期文章(三):〈紀實報導導讀:從撕裂的忠誠心閱讀《白夜》〉


炎炎夏日裡,我竟然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之下,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欲罷不能地讀完了《白夜》──一本關於日裔美國人的紀實報導!主人翁哈利福原是二世移民,因為天生背負著日本傳統和美國文化、經常陷入天人交戰的矛盾和困窘之中。我分享了他的喜悅、他的困擾;更為在原爆後的廣島,身為美軍的哈利竟能與浩劫後倖存的母親重逢而落淚!歷史的演變真的作弄蒼生!

歸根究柢,種族歧視無所不在。哈利的故事並不是孤例,他的遭遇是日裔美國二世移民的代表;也可以說是亞裔二代的寫照。在不同的文化傳統和現實政治下求生,儘管周遭陽光普照,弱勢族群卻如置身長夜。

近五百年來,以西班牙和葡萄牙為首的西方帝國主義啟動了海外侵略的機制。英、法等國更挾持著工業革命的威力橫掃全球,嚴重破壞了非西方地區(non-western)薄弱的生機,也掀起史無前例跨洋遷徙的浪潮。北美洲大陸特殊的時空環境竟成為海外移民的首選。大致而言,白種──盎格魯薩克遜──新教徒(white-Anglo-Saxon-Protestant,或簡稱為WASP)捷足先登,尾隨而來的愛爾蘭、日耳曼人也相當可觀。十九世紀中葉以後,東歐、南歐以及中國東南沿海居民也加入移民的行列;只是,這些來自農業社會的跨洋移民介入啟蒙運動和工業化洗禮的地主國時,本來就容易激起敏感的經濟利益衝突,文化差異更容易滋生事端。

儘管美國史上以多元族群著稱,在社會和文化上,新英格蘭卻長期居於主流地位。自殖民時期開始,英國清教徒為了追求宗教自由的神諭使命就獨樹一格,備受關注。他們自認為受神差遣,要在北美洲麻塞諸塞(Massachusetts)的山丘上,依據聖經的核心價值,建立一座「山丘上的城」(City upon the hill),虔誠、嚴謹、簡約且重視教育。隨著清教殖民地擴散之際,白種-盎格魯.薩克遜-新教徒更奠定了美國文化的基本原型。獨立革命期間,佛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 1706-1790)和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 1743-1826)等開國元勳則樹立了美國自由民主的啟蒙傳統。所以,長期以來美國人自詡使命在身,要替天行「新英格蘭之道」(New England way),並以此理念規範其他族群。事隔多年,最近川普總統在波蘭的演說,仍以同樣的口吻宣揚這種傳承的使命感,要重新壯大美國。

主流之外,弱勢族群非我族類,種族歧視無所不在。結果,原本尊崇「大地之母」、共享土地的印地安人,幾乎落得無立身之地;他們的家園淪為其他族群的「築夢之地」(Land of Dream)。黑人原是千里之外的非洲土著,卻被販賣到北美洲為奴,世代禁錮,難以翻身。長期遭到愛爾蘭裔也難逃此厄運。當主流社會崇尚基督新教式的自由時,信奉天主教、說英語的克爾特(Celt)愛爾蘭人因身形五官不同,遭到歧視,不被列為白種人。至於十九世紀下半葉來自東歐和南歐的天主教農民,由於語言和文化的差異,不得不在社會底層從事粗工。不過,因緣際會之下,歐洲移民的際遇終究獲得改善,得以晉身為「白種人」。

和上述白種歐洲人相較之下,美國亞裔的遭遇就更不順遂。十九世紀下半有些華人農民棄東南亞而到美國西岸謀生,從事修建鐵路等勞務工作。華工大都依循傳統、勤奮工作,反而引起底層白種勞工的排擠。排華運動如排山倒海而來,華人備受凌虐。一八八二年,美國更通過排華法案,限制華工進入美國。文化差異扮演了關鍵的腳色。最終他們選擇「志願隔離」,退居「中國城」,從事洗衣和餐飲業。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中美並肩作戰,美國基於政治考量,才主動改善華人的待遇。

稍後來到美國的日本移民也遭到類似的待遇。十九世紀末明治維新後的日本送出了第一批移民工到美國。恪守傳統的一世辛勤工作,以求改善生活。他們期待二世能傳承日本含蓄優雅的禮教,以及「我慢」(忍耐)和「無心」(專心一致)內斂的優異傳統;同時又盼望他們能在美國主流社會占一席之地。然而儘管美國欣欣向榮,主流社會並沒有準備敞開胸襟接納異文化。置身在封閉的美國社會,二世心儀美國的文化,包括吃火雞的感恩節,以及追自我的基本權利等等,可是卻找不到出路。擺盪在兩種文化價值體系之間,二世無法化解自身的困惑和自我認同的危機。

本書作者帕蜜拉羅特那坂本有深厚的歷史學養和體驗。她歷經十多年鍥而不捨地追蹤訪談相關人物,搜尋各種資料,包括書信、日記、文宣和極為珍貴的照片。為了擺脫學者寫作專業論文的窠臼,她以細膩的文學筆觸娓娓勾勒二世心靈上的糾結和矛盾。不僅如此,她以兩條軸線,分別比較同一時間滯留美西和日本的二世處境,同時陳述他們對於九千里外遠方親人的記掛和思念。隨著戰局的發展,這兩條軸線時而交織在一起。

《白夜》的主人翁哈利福原及其兄弟就是典型的二世。哈利的父母親是成功的移民世代,對於日本文化也有其堅持。父親去世之後,為了面對經濟大恐慌的威脅,母親絹衣攜帶子女返回日本定居;也將西化的二世拋入威權的日本社會之中。許多美歸的二世為情勢所迫,無奈的學著順應日本社會的規矩。有些二世則像哈利,對於美國文化有更深刻的眷念和執著,高中畢業之後毅然決定重返美國。無論滯留日本或在美國定居,移民遷徙注定了二世邊緣人的性格(marginal man)。

不過,國際外交衝突對於移民世代的忠誠認同更是嚴峻的測試。一戰爆發,美國的義大利和德國僑民就深受其害。珍珠港事件引爆的美、日交戰更無情且荒誕的操弄著二世的命運。日裔二世竟在一夕之間陷入深淵。他們無法兼顧對於母國和在地國的忠誠(dual loyalty);甚至還需要選邊站(split)。

所以,幾經掙扎,日本的二世宣誓為天皇效忠而加入特攻隊之際,許多美國的二世則選擇加入美軍,向美國輸誠。哈利則被送往太平洋戰場,擔任美軍的日語翻譯。然而荒謬的是:當美軍決議進攻日本的前夕,哈利竟然獲得褒揚,晉升為少尉。當哈利擔憂在戰場上會和滯留日本的二世手足兵戎相接之際,美軍在他的原鄉──廣島投下了原子彈,化解了他的尷尬。不過哈利又為自己助桀(美國)為虐而忐忑不安。尤其,原爆重創日本廣島後不久,哈利憂心重重地嘗試在滿目瘡痍的故鄉尋找母親絹衣的下落。而後,飽嚐戰火,且為瘧疾纏所苦、皮膚暗沉的美國軍官哈利,帶著白人士兵,突然出現在七年未曾見面的母親面前,輕聲呼喚著:「母親大人,我是哈利,我回來了。」請問,這種歷經生離死別試煉之後的母子重逢,會是甚麼樣的滋味?

然而,即使出生入死,美國在戰後還是沒有準備接納二世。哈利只得重回軍中。在歷經時代操弄以及內心衝突之後,他終於能善用自身跨越文化的優勢,為戰火蹂躪且滿目瘡痍的日本重建奉獻心力,並且深獲推崇。他的二世兄弟也因此受惠。除此之外,他還向二戰期間遭受希特勒大屠殺(holocaust)威脅的猶太人伸出援手。最終,哈利獲得了救贖。

二戰期間,日本點燃了亞洲地區的烽火,不僅屠害了千千萬萬無辜的百姓,也禍及自己的同胞,包括灣生、殘留中國的孤兒、滯留西伯利亞的軍人等等。日後,這些故事轉化為傷痕文學的主題。坂本女士以《白夜》為書名,記錄日裔美國二世家族傷痕累累的故事,凸顯他們突兀無奈的處境。無獨有偶,《白夜》的意象竟與一九九〇年代日本暢銷小說《白夜行》(Byakuya)有些相似。我的腦海裡不禁浮現出這樣的畫面:

陽光灑滿大地,

我踽踽獨行,如臨深淵!

我抬頭仰望,卻不見天日!

戰後迄今,美國的種族歧視頗有改善。日裔二世除了努力追求司法正義之外,也積極推廣書法、花道、茶道和劍道等傳統文化,涵養豐厚的人文素養。不過多元包容的價值觀仍在測試人們的忍耐限度。一九九〇年代以來新一波的工業資本主義浪潮席捲全球,進一步挑戰各個社會的文化價值體系;人文倫理來不及因應快速多變的社會和「異化」的心靈。二世漂泊的心境何嘗不是當今大多數人心靈的寫照?哈利的故事喚醒我們蒼生百姓的渺小和無奈,是對於人類,尤其為政者,荒謬行徑的控訴。不過,坂本女士也告訴我們,匯通跨國文化之後,哈利堅忍的生命力終能突破困境,進而實踐自我。或許,正如《白夜行》中所說:「我不懊悔,我已善盡職責。」

這本書中栩栩如生的人物,扣人心弦的故事情節,和溫馨的情誼,有如史詩一般。美國普立茲獎得主及《紐約時報》等均給予極高的評價。譯者廖德明先生更發揮了「農夫」辛勤耕耘的精神,精「譯」求精,流暢清新的中文使得福原家族的故事更能引人入勝。




2017 720
本文作者為天主教輔仁大學歷史系退休教授,現於原職及台中教育大學教授美國歷史。



圖:紀實報導《白夜》成書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