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事實與歷史電影:論「誰殺了甘迺迪」

  


本文譯自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April 1992
中譯原刊於《當代》,74(1992.6),頁40-47


Robert A. Rosenstone

張四德

 

電影的歷史與歷史的電影

對於喜歡歷史影片的人來說,《誰殺了甘迺迪》在媒體上造成的焦躁不安,應當是很熟悉的。每當一部主題敏感的影片問世,總會有人批判,諸如抱怨影片篡改、扭曲歷史,《誰殺了甘迺迪》的主題和處理方式,更使這種爭論格外熱烈。指責導演史東(Oliver Stone)故意將事實與想像混淆在一起,未能釐清證據和臆測的差別,創造一些未曾存在的人物,杜撰未曾發生的事件。這部影片以兩股魔力衝擊我們:美國最受歡迎的導演之一,不僅挖掘近代史上最棘手的主題,且以英勇的動畫形式表現;或許還可以成為第三力量,高度而尖銳地批判美國最主要的政府部門。

影片因誤用歷史而遭致不滿,似乎是出自以下兩種觀點:第一,歷史影片只是將一個書寫的歷史轉化到幕上,因此須要同樣遵守歷史工作的規則;第二,事實就是事實,歷史不過是將這些事實組織、編纂在一起,寫作歷史的人應當發覺這些主張仍然值得商榷。至少,我們必須瞭解,事實永遠不會單獨存在,總要經過編輯、徵用和篩選的功夫。評斷人惡化歷史作品,(包括動畫在內),在運用事實(或資料)以召回「往日」的方式上,我們必須調查任何歷史企劃方案運用這些資料的目的、形式以及可能性。

一切的一切只為了說明一項簡單而重要的觀念:一部影片並不是一本書。要判斷像《誰殺了甘迺迪》這種作品,我們正須要瞭解一部歷史影片究竟能做些什麼。

有興趣研究過去事件的人都會留意到,《誰殺了甘迺迪》這部充滿戲劇性的影片,以嶄新的形式出現在我們的眼前。歷史家和製片家不曾仔細想過,歷史以視覺媒體表達的可能性及其規範等最基本的問題。評斷歷史影片的專論和影評總是站在各自的立場。歷史界對於以下這些問題也確實還沒有一致性的回答。例如:一部歷史影片能提供什麼樣的歷史知識或理解?我們如何為它和書寫歷史的關係定位?歷史電影對歷史「事實」擔負了什麼責任?能取代書寫文字無能為力的往事敘述嗎?

這類問題在太浮泛而難以在此作答。但思考《誰殺了甘迺迪》時最好能牢記在心。在下文中,我的目標是少談影片的貢獻和缺點,盡量由傳統的角度來研究。我要把《誰殺了甘迺迪》當作一種電影以及一種歷史影片來看。放在這種客觀背景下,事實的「錯誤」(如果有人要這麼說的話),多半受制於媒體本身的狀況以及電影主題的性質,而不是製片本身的錯誤。電影的貢獻(如果有人要這麼說的話),也大致是它本身的性質。所謂的缺失或貢獻大多出自影片運用的方式;影片本身形式影響不大。

電影主角是葛里森不是甘迺迪

影片製作的方法不一。傳統的「戲劇作品」和「檔案」的二分法,由於最近一些影片(包括《誰殺了甘迺迪》在內),經常把兩類的特徵消滅混淆,而變得不太落實。據我個人的研究,歷史會以多種不同的形式在電影中出現。不論其包含的紀錄檔案有多豐碩,《誰殺了甘迺迪》仍屬於電影中最流行的一種,也就是好萊塢式或主流派的戲劇。電影學者曾經指出,這類電影以許多特點而著稱,其最主要的用意在使我們相信戲院裡「所見為真」。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主流派電影用特別的電影語言,消除自我而天衣無縫的影射、編裁聲響語言,使銀幕恰如一扇窗戶,映出來揭露的「事實」。

「寫實主義」帶有四項特點,對瞭解主流的歷史影片十分重要。

1.           好萊塢歷史提供的故事,都有起頭、發展和結尾。而且含有道德意味,通常還表現出進步的歷史觀點。

2.           故事通常已經定案,發展完成,而且最基本,簡單。過去事件的其它版本從未出現。這類作品中絕不使用羅生門的研究方式。

3.           歷史是某些人,通常是英雄人物的故事;為了他人,甚至為了全世界的人類(其實是為了觀眾)而行善。

4.           歷史問題都經過人格、情緒的處理和特別的編劇,藉以訴諸我們的感情,增加我們的知識或影響我們的信念。

這些因素對於解釋《誰殺了甘迺迪》大有用處。這則故事根本就是以葛里森(Jim Garrison)為主角,而不是甘迺迪總統。這位英勇、奮戰不懈而清廉的調查員,期望暗殺甘迺迪以及一望即知的各種包庇隱瞞能有合理的解釋。他的舉動是為了自己,也為了這個國家及其傳統,也就是為了觀眾,為了我們。這部電影的資料太多,遠超過其它歷史影片,使得我們目不暇給。其中一些以黑白畫面倒敘的手法,說明調查的階段,有的是嘗試性的或相互矛盾的。(投給我們的影像如此之多,單單瞧一眼,觀眾實在難以吸收各個事件的細節。)然而,即使有矛盾,整個故事已成定局,有了完結。其道德意味十分清楚:暗殺是由陰謀所致,美國政府的情治單位和官員也參與其事。暗殺的目的是在剷除中止軍事行動、結束冷戰的總統。主謀暗殺和日後包庇的法西斯派今日仍在威脅美國殘餘的民主。

戲劇性結構和攝影機

讓我們簡化一點受了主流歷史影片的傳統限制,拍攝符合書寫歷史模式的過往事件,非常困難;再加上其他的因素,是這種工作根本無法完成。我們對過去的瞭解主要倚重語言資料。製片總是面臨將一種媒體轉介成另一種媒體的譯介工作的試煉,並且試圖找出書寫證據對等的視覺媒體。問題不僅於此。主流的歷史影片更要經過想像或創造,鉅細靡遺地拍攝出最微妙的枝節以至於較大的事件。(撇開不著痕跡的聖像、讓「過去」能以完整、直線的發展故事不談,歷史家自然也不同意想像虛構。)創造出自兩種原因:為了誇張歷史現象的觀點,而需要戲劇性的結構和攝影機。

歷史事件的輪廓、次序以及深度很難把關中留在座椅上,所以戲劇要創造一些時間和人物,彌補這項弱點。創造帶有故事的發展,維持高亢的情緒。次序則將錯綜複雜的事件納入似是而非的結構中,已符合電影在時間上的限制。當《誰殺了甘迺迪》塑造了一名法西斯、同性戀的犯人歐基夫(Willie O’ Keefe),恰為葛里森提供證據,證實蕭(Clay Shaw)與奧斯華(Lee Harvey Oswald)有些牽扯;創造了華盛頓的「喉嚨」(Deep Throat)這個角色(由Donald Sutherland飾演),來提供一套理論,將葛里森所收集的一切證據合理化。我們發現,史東只不過是將無法在銀幕上一一描繪的繁多資料,以似是而非、戲劇性的手法摘要處理過。

為了照相機的需要而創新,或許是比較微妙。但在構思一部歷史影片時,創新卻是十分重要的。設想,歷史人物座椅周圍的家具陳設,像葛里森的辦公室或會議室或蕭的公寓,或這些任務的穿著,他們的言談,其基本的風格必須大致雷同;絕非不折不扣的事實。他們說:大致上這就是一九六六年葛里森房間陳設的方式,或在當時某人很可能穿著這種服飾,這些話很像他或她說過的。

就個人而言,也是如此。這不單指導演塑造了一些人物。每一位歷史人物在銀幕上大都是虛構的。用一名演員扮演另一個人就要靠想像和虛構。假如有位真實的歷史人物(如葛里森),即使他與這名演員外貌相似〔但在《誰殺了甘迺迪》中不像,因為演員Kevin Costner的長相和葛里森本人相差很大;另外,電影中的華倫檢察官(Earl Warren)也不像〕。就現實層次而言,從一個人的外貌、舉止、行動等以及他說話的方式來看,電影往往不合乎現實。

分析一部歷史影片就是要看細部的虛構、想像,包括人物背景、衣飾、外貌和聲音,如何消溶在較大的創新佈局中。即使是細緻的想像,也都不容忽略。就歷史是過去事件的意義而言,想力是必要的。強調視覺證據有助於理解「往事」的這種媒體,海闊天空的想像對影片的意義及其歷史意義,極為重要。難以捉摸、超乎歷史之外的要素,由男、女演員形成的氣氛,均是如此。像因《與狼共舞》而得獎的科斯納,無法輕易地融入葛里森的角色。在那部影片裡,為了觀衆,他帶著高貴、純樸而誠懇的美國人的強烈感情;前一世紀的戰爭英雄批評美國生活中的擴張軍事主義。

質疑官方面對歷史與現在

即使好萊塢冀盼「寫實主義」,歷史影片就像一本歷史書,不是通往過去之窗,而是在「建造」往事。猶如史書一般,一部電影是在可能的架構和演習的傳統中,處理過去留下的證據。沒有一位歷史家或影片的導演可能是歷史的寫實主義者。無論一個導演的頭腦有多實際,影片最多能夠指出過去的事件。充其量,電影可以做到酷似某些歷史時刻——先前說過的話或做過的事,但是絕對無法複製重現。就像書本一樣,影片也用證據,創造歷史作品。但是證據永遠是經過高度裁剪或濃縮。在有限的時間之內,就同一主題而言,電影最多只能提供一篇學術論文片斷的資料。即使片長三小時而包括十分密集投影的資料,支撐《誰殺了甘迺迪》的主要論點,經常只有少量的證據或創新的影像,例如,甘迺迪準備由越南撤軍,是經由單一的備忘錄及虛構人物的證詞表達;黑種女人喜歡甘迺迪也只是一名婦人的話來表示:「他為我們的國家及有色人種鞠躬盡瘁。」

我在這要說的是,好萊塢的歷史影片總會包括創造出來的影像,一般人也視之為真。其原因在於具象徵意味的大量資料,經過濃縮、摘要的處理。「信以為真」的原因也在於他們反映出過去的意義,可以核實、引證及據理論辯。或許有人會問:我們怎麼知道可以核實、引證、據理論辯?我們怎麼知道甘迺迪即將撤軍或者他深受黑人婦女的愛戴。這個高度爭議的問題必須由影片之外的歷史論文來回答。影片需要外在證實,並不特別。任何一種關於過去的作品,不論是書寫的、視覺上的口述歷史,均會涉及現有的知識和爭議。歷史影片不是以「過去」作為浪漫、冒險背景的古裝劇;而必須探討這項輿論的事件、觀念、資料和論述。姑且不論其它方面的表現,《誰殺了甘迺迪》確實具備了歷史作品的必備條件。

寫作歷史不僅是種練習的工作。假如這項工作要依賴資料,其價值和貢獻就絕不會是資料以及資料的正確性而已。當然,不同的歷史作品以不同的方式處理資料,進而增進我們的瞭解。有些歷史作品的重要性,在其創造和傳達的資料;或者喚起逝去時空的人和事。有些歷史作品以簡潔的議論或描繪技巧而出名。其它則對「往日」提出新的問題,或者新一代提出老問題。

歷史影片也是如此,以不同形式問世,從事不同的歷史工作。有些喚起過去,使之重生。讓我們對久遠以前的往日、人物、地點產生強烈的感受——這確實是動漫最榮耀的成果。(誰能看完《誰殺了甘迺迪》而未體會到一九五〇、一九六〇年代的苦悶?)但是影片不僅止於喚起過去。一部歷史影片可以激發頭腦、評介歷史、重新修訂往事。我們觀賞好萊塢的影片,不是去看它的資料,而是觀看戲劇:看它如何強化過去的時間,告訴我們變遷的世界,讓我們參與混淆、多樣而複雜的往事。

《誰殺了甘迺迪》承受了不只一項歷史重任,由於選擇調查往事為主要策略,影片本身就有內在的危機,所道出的歷史工作的諸多困難以及求得真實歷史的渺茫無望。更重要的,或許是《誰殺了甘迺迪》顯然使一件老問題重新復活。說實在,從其所激起的反應來看,似乎是一件非常成功的作品。它並未告訴我們往事的實情,而只激情地對官方的事實提出質疑,迫使我們重新面對歷史並思考這些事件今日對我們的意義。就像一個好的歷史家,史東用一個理論為前言,展開《誰殺了甘迺迪》的故事。他以艾森(Eisenhower)的臨別演講辭,亦即是軍事與工業的結合對我國(譯按:指美國)未來可能造成的負面影響,作為這部影片的背景,進而說明艾森豪的預言。藉此,史東迫使我們面對一個重大的事體:自六〇年代早期以來,美國是否出了什麼問題?這個尖銳的問題是,浸淫在故舊紙堆裡只會擔心同行批判的溫吞史家所難以提出的。

史東導演犯了思想上的錯誤。他認為美國的許多改變源自單一行為:即甘迺迪被暗殺。對於甘迺迪的判斷力及行動,不是這麼樂觀的人也會將它視為一象徵。這部影片的經驗確實就像任何一部歷史作品,其迴響蓋過了創造者的原意,而向那些懷疑甘迺迪的人說教。在評斷《誰殺了甘迺迪》時,必須問道:在美國,大衆媒體中還有誰敢這麼有魄力的提出這件歷史?加入歷史作品的重任是使我們重新思考如何才發展到今天,以及質疑我們的領袖和國家所賴以生存的價值,那麼,不論《誰殺了甘迺迪》有何瑕疵,仍是銀幕上最重要的美國史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