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選文章(一):擺脫歐洲中心論的桎梏—— 以美國史家對非西方史研究與教育為例子

 

張四德

一、      導言

自十五世紀以來,西歐人的足跡隨著新興的海上交通,無遠弗屆地向世界各地擴散;尤其是十八世紀的工業革命,更激發了西歐人向外侵略的意圖。雖然白人之中也不乏胸懷仁心的傳教士,以宣揚基督的愛心而遠赴異邦。但是,大多數人侵略領土,劫撂資財,戕害異族的行為卻是斑斑可考。面對著這股洶湧的西潮,大概只有日本比較能夠在驚恐之餘,調整腳步,以求適應新局。其它地區,大體而言,都飽受摧殘;有的不幸,甚至於被湮滅在歷史的舞臺底下。印加文明(Inca)昔日宏偉壯麗的祭壇,今日只剩下斷垣殘壁,徒然供人憑吊而已矣!因此,近世以來,西方與非西方世界之間極不協調的關係,形成了所謂的「核心」(Core)與「邊陲」(Periphery)的區別。[1]他們與歐洲以外地區的來往,一心一意只想榨取其資源。「邊陲」地區由於無法抗拒西歐科技的威力,只得拱手就範,而淪為「核心」——西歐的從屬輔助區,為了「核心」的繁榮、利益而存在。這種重歐洲而輕亞、非地區的情勢——即「歐洲中心論」(Eurocentric)於是充斥西方史乘之中。

歐洲史家及其歷史教育囿於「歐洲中心論」,固然極為偏窄。然而最可悲者,莫過於非歐洲地區的學者,拾人牙慧,默然甘心自居文化邊陲。從「史學評論」第八期吉田悟郎、高山博之、二谷貞夫諸位先生的論文中,[2]我們欣見日本的史家已能自免於此。其捨棄歐洲中心論,重建新的世界史,足令全球史家折服。另外,從麥克尼爾(William McNeil)的著作裡,[3]我們得知:西方史家也在力圖擺脫這種狹隘的觀點。本文狗尾續貂,擬將「歐洲中心論」形成的原因做一分析,並且以美國為例,說明一九五〇年以來,史家如何改採非西方的立場,從事新的非西方史研究和教育。

二、      歐洲中心論的形成

關於「歐洲中心論」形成的客觀情勢,可以根據以下幾個角度分解。

首先,自古以來,人類便一向自是其是,視其它文化為荒誕詭異。換句話說,所謂的「中心主義」並非近代歐洲民族所特有,其淵源可說是與初民同在。根據人類學家的研究,「在所有原始民族之中,我們幾乎都可發現這種自我中心的態度,也即是劃分『自己的』封閉群體與外族的界限。」因為初民無法客觀地省察這個世界;他們沒有把「人類」看作單一的群體,更不可能對異族付出同類之情。[4]比如,在古代中國,孟子稱南方人為「南蠻鴃舌」,司馬遷將匈奴放在《史記列傳》中,歐陽修則將夷狄放在新五代史的〈附錄〉之中。歐洲人也不例外,由於深受傳統社會的侷限,歐洲人自然挾持著文化本位的價值觀,去衡量非歐洲世界的一切。因此,他們所描繪的非西方世界,與其說是反映出實際的非西方社會,倒不如說是歐洲人眼中的非西方世界,更來得恰當。柯丁(Philip Curtin)在其所著《非洲的影像》(The Image of Africa)一書中,[5]曾經表示,昔日大多數留意非洲的人士,要不是垂涎非洲的財富,就是企圖在該建立烏托邦式的殖民地。除此之外,基督則帶著濃烈的宗教熱忱,意「教化」非洲人,讓他們接受基督教文明的洗禮而脫離野蠻的異教。由此可見,歐洲人總是以自己的價值觀評斷所見所聞。至於活生生的非洲人是如何生活、如何的思想,則不是他們所關切的,更遑論以同情、瞭解之心,分析非洲的文化了。不僅如此,間或有些新的資料出現時,如果不能符合歐洲人先入為主的成見,就會被棄置一旁而不顧。

總而言之,歐洲人是將自己所關切的、所興趣的事務投射到非洲大陸上,以自己文化所醞釀的價值觀,去塑造一個非洲。他們在「黑色大陸」上是擔任「領導者」,而非參與者的角色。

其次,就學術史的發展而言,所謂「東方學」(Orientalism)的出現,一開始便是帶有偏見的。按照薩伊(Edward Said)的說法,「東方學」本來就是中古時期,西歐人為了研究「敵人」——回教徒,而衍生的一門學問。它的本身即寓含著對於回教卑視的成分。[6]不幸,以後的史家往往因襲此說,不經推敲便習慣性的以「東方的」或「西方的」分辨事物。於是,東、西方的差異就更被突出和誇。所謂「東方的變得更東方,而西方的更西方。(The Oriental becomes more Oriental, the Western more western)因此,東方學雖然是以東方語言、文學為研究對象,是西方人研究非西方歷史的先驅。但是,由於該門學術在方法論以及知識論上的偏差,反而使歷史研究的方法及史家所關切的問題遭到忽略。[7]結果,東方世界的真像不但沒有大白於世,反而徒使誤謬的影像愈形僵化。

從早期的東方學開始,甚至於到今日的區域研究,也承襲了昔日的偏見。例如,佛利曼(Edward Friedman)和賽登(Mark Selden)在其合著的《美國人的亞洲》一書中,[8]呼籲美國的學者,對於亞洲所作的研究,重新檢討,務使真像顯現;因為,在過去,這門學術實際上是:美國官方,或社會上的「秀異分子」,為美國在亞洲的利益所下的註解。

由上可知,學術研究的偏見,一脈相承。一般人習焉不察,不免被籠罩在這種文化歧視的觀點中。進一步推想,白人的青年子弟,自然也免不了接受這種看法。

最後,就外在因素而言,西方與非西方世界之間,由於國力的盛衰,也造成彼此關係失去平衡,形成西方人對於非西方人的歧見。這項原因,依筆者之見,可能要比上述兩項更具影響力。所以,薩伊德說的一句話是相當正確的。他說:「東方學本身就是歐洲——大西洋地區權勢凌駕於東方世界的標幟。(Orientalism is a sign of European-Atlantic power over the Orient)換言之,西方世界與東方之間,實際上只是一種權力關係,也是控制者與被統治者間的關係。以英國政策為例,從一七八〇年代開始,這個全球第一工業化的國家,就期望能夠配合大英帝國的通盤計畫,經營一個新的非洲。至於非洲人民之所思,自然不在英國的考慮之中。[9]又如,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前,美國對於東亞的研究,何嘗不是到政府的影響。當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美國的軍事力量伸入太平洋時,美國的學者也被政府安排在研究東亞地區的工作上。雖然在理想上,學者宣稱應當公正持平。在事實上,他們與政府聯手合作,一切依已己方的利益,去描繪非西方世界。後者的形象因而遭到極度的扭曲。

以上諸點,無非是要說明:西方人在觀察非西方人的世界時,深受其內外在因素的侷限。這種以歐洲為本位的觀察,自然而然益增彼此間的鴻溝。非西方世界面臨這種挑戰,極可能導致文化的滅絕,或者徘徊在滅絕的邊緣。比如,南美洲的印加文化,中美洲的阿茲特克(Aztec)文化。其二則是被迫調整自己的文化步調,以順應西方國家的潮流。在這類國家中,日本可能是最成功的例子。但是,放眼望去,世上有太多的民族,曾經受到「歐洲中心論」的摧殘,仍然苟延殘地活著。美洲印第安人可以說是極為鮮活的例證。在《傷膝埋我心》(Bury My Heart at Wounded Knee)一書中,[10]充分的指出,由於西方人對於印第安人的偏見,為印第安人帶來了無窮盡的災禍,幾近於滅種的邊緣。按印第安人的觀念,大地及其資源是由神所賜予,以供所有的生物共同享用。換言之,印第安人沒有疆域和土地所有權的觀念。他們認為,任何人及動物都可以享大地的財富,包括空氣。然而,當西方人的腳步踏美洲大陸之後,他們的所作所為,卻讓印第安人百思不解。印第安人不能瞭解,由美洲東邊來的入侵者,為什麼不能和他們一起和平相處,共享大地豐潤的資源,為什麼一定要將印第安人以及美洲大陸的一切破壞至極,趕盡殺絕?所謂「傷膝埋我心」的「傷膝」,其本意並不是指軀體的一部分,而是一個地名,位於美國南達科他州(South Dakota)。本來,美國立國以前,直到十九世紀,印第安人受到白人的侵襲而節節敗退、死傷無數,大多印第安人於一八三〇年在美國的《遷徙法案》(Removal Act)下,被迫遷往印第安保留區生活。一八九〇年,當一群受到美國印第安局懷疑的印第安人,避難到南達科他州松嶺(Pine Ridge),保留區附近的「傷膝溪」(Wounded Knee Creek),遭到第七騎兵隊的攔阻。印第安人為了自衛,拒絕繳械。結果,因發生爭執而造成大約兩百名印第安人喪生,包括婦女、兒童在內。受傷的更是不計其數。「傷膝河」事件終於為美國政府和印第安人之間強弱分明的對立形情勢,劃下了休止符。但是,它也成為印第安人一段悲愴歷史的象徵。自然,從這本書,我們可以充分瞭解「歐洲中心論」之下,印第安人所經歷的悲劇了。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發現,每一民族打從開始,為了順應環境,必然會形成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11]不同的文化體系在相互接觸時,由於不夠瞭解而相互鄙視,本來也不是罕見之事情,自從新大陸、新航路發現以來,歐洲人逐漸掌握國際權勢的上峰,因而凝鑄成了「歐洲中心論」,鄙視其它非我同道的民族、文化。

三、      歐洲中心論的褪色

「歐洲中心論」從今天看來,顯然是一種錯誤的世界觀。它不僅誤導歐洲人的歷史觀,同時,也支配著歐洲以外地區成千上萬莘莘學子的思想。戰前日本的西洋史課程如此,[12]民國時期,甚至於目前臺灣的外國史教學,又何嘗不是如此?「歐洲中心論」不僅貽誤學術上的真理,更摧毀了許多民族對於自己傳統文化的信心。所謂:「亡人之國,先亡人之史」,便是如此。所幸,到了二十世紀中期,「歐洲中心論」開始面臨挑戰,而有逐漸褪色的趨勢。

「歐洲中心論」最大的挑戰係來自國際局勢的急遽變遷。過去數世紀以來,由於歐洲各國的聲威無遠弗屆,「歐洲中心論」也因此衆口鑠金,變成似是而非的真理。但是自二次大戰以後,新興國家如雨後春筍,紛紛獨立。單亞洲為例,自英屬殖民地獨立的國家就有:一九四七年的印度和巴基斯坦,一九八四年的錫蘭、緬甸聯邦共和國以及馬來亞聯邦。由法屬殖民地獨立的則有越南(一九五五年)、寮國(一九四九年)和高棉(一九五三年)。印尼則於一九五〇年脫離荷蘭,菲律賓於一九四六年脫離美國獨立。

非洲新興獨立的國家,更是多達四十有餘。這些國家過去同樣遭到殖民帝國的壓榨和摧殘,極易形成反帝國主義的情緒。因此,反白色人種、反猶太主義、反種族歧視、反殖民主義等口號,經常成為民族主義下極具煽動性的宣傳品。尤其從一九五七至一九六〇年間,整個世界反殖民運動迅速蔓延,更加動搖了西歐諸國往日主宰世界的優勢,提升所謂第三世界的重要性。

亞、非等地在國際局勢中地位日益提升,不免促使歐美各國刮目相看,「歐洲中心論」也因而受到懷疑。史學界遂有人企圖修正過去錯誤的世界觀。正如狄百瑞(W. T. de Bary)所說,新的世界史要站在各個文明的製造者的立場來寫。[13]當然,尤其重要的是,史家應當在最高層次上,使每一民族及其文明在整個世界史上都具有平等地位,沒有所謂「邊陲」及「核心」文明的差別待遇。

史家在開創這股新的取向時,不得不感謝人類學家、政治學家、語言學家以及社會學家等的共同覺醒,以及他們所提供的研究方法。早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已有少許人類學家開始呼籲,以探討知識,增進對異種民族的瞭解,作為治理殖民地的前題。比如,一九一〇在倫敦成立的「非洲學社」(African Society),即以瞭解非洲人而治理非洲人為努力目標;美國於一八三二年創立的印第安事務局(Bureau of Indian Affairs)也在本世紀三十年代開始,利用人類學的知識,建立長久的治「紅蕃計畫」。[14]人類學基於長久和非歐洲民族相處,獲取了極為豐富的經驗及知識,而培育成博大的胸懷,能夠肯定異種文化的尊嚴和價值,堪為一般學者借鏡。筆者在前節所提到的學者,如薩伊德以及《傷膝埋我心》的作者布朗,便是有此自覺的學者。他們均已看出傳統觀點的侷限。薩伊德認為,東方學所反映的,與其說是推理的對象,還不如說是孕育東方學的文化來得更為貼切,便是這個道理。

四、      當代美國對於非西方世界的史學研究

新的世界史研究取向,基本上是一種態度的轉變。假如一本世界史的體例,仍然充塞著「歐洲中心論」的色調,就不能叫作真正的世界史。反之,若能拋棄「中心論」,即使是記述一個國家的歷史,也稱得上是世界史觀下的國別史。筆者有鑑於此,並且為了舉實例以證之,在此僅以美國史家為例,說明他們研究非西方史的最新趨勢。

1.     非洲史研究

直到一九七〇年以前,美國的非洲史研究,可以說是效果不彰。鑽研這門學問的人,大都是些白人,或者非洲裔美國人。前者治學的目標,大都集中在與母國有關係的非洲殖民地;後者則多關注非洲老家在過去一世紀左右的政治。因此,嚴格來說,此期之前,美國的非洲史研究,仍然側重於殖民時期,同時,只能算是歐洲史的一支。

新的取向在七十年代蓬勃發展。史家採取同情的態度,開始站在非洲人的立場,研究非洲的事務。他們最留意的是,殖民時代某一民族對於殖民政府的觀點,非洲抗暴或反叛的實例,以及殖民時代以前的非洲。在史料的運用上,由於非洲人大多沒有留下記錄,在研究工作上的確是困難重重。不過,有些非洲地區卻以口述的方式——一代一代地傳誦著他們祖先的文化、譜系、王位繼承以及社群的起源等等。所以要完成一部真正的「非洲人的非洲史」,必須重用口述傳統。儘管有些學者,例如:墨達克(G. P. Murdock),對於口述傳統的可信度表示懷疑。但是法西那(Jan Vansina)等學者仍然力排萬難,建立了一套運用口述傳統的方法,[15]並且還深受非洲史學者的推重。

2.     回教世界的研究

二次大戰以前,研究中東回教國家的歷史,一直是英國、法國以及俄國的專利。美國很少涉足其中。但是,大戰之後,美國也同樣開始注意回教世界的重要性。他們在研究態度上,與昔日東方學學者鄙夷回教世界的態度是大相徑庭。

由於回教世界的範圍極廣,而且包羅萬象。美國史家乃由區域研究著手。譬如:十八世紀的回教世界,中央政府瀕臨崩潰,經濟也日益衰退,到處呈現一片衰敗的景象。美國的史家發現,如果能夠轉換角度,從土耳其、波斯或印度來看,顯然比單單從阿拉伯世界來看要好得多。因為,如果從小單位著手能夠發揮更好的功能,也未嘗不是一件令人鼓舞的事。[16]

在所有關於中東回教世界的教科書中,哈德森(Marshall Hodgson)所編的《回教的冒險事業》(Venture of Islam),頗值得重視。該書雖然有時在語言上,混淆不清,但曾獲得極高的評價。哈德森認為,回教的冒險事業可以當作整個世界史計畫中的一部分;因為「它將歐洲排出了舞臺中心,同時,將西歐文明視為幾個大文明之一看待——由於科技上的優越性,其中一種文明會在某一時段超越同時期的其它文明。」[17]

新的研究取向,試圖汰除「歐洲中心論」,其立意奇佳。然而,往往有些學者矯枉過正,反而轉為狹隘的本位主義者。薩伊德對於同情第三世界的美國學者,曾經提出中肯的批評。他認為,東方學者心鄙夷的態度研究東方文化,固然不對;但是,「第三世界主義者」從偏頗的社會、階級角度,一味貶抑歐洲的貢獻,進而將所有文化、宗教、經濟上的美德都歸諸於第三世界,也有失公允。[18]

總之,在回教文化的領域,自二次大戰後,美國的學者也已踏上擺脫歐洲中心論之途,企圖給予回教世界應有的地位。當然,這種工作如今也還只是起步。在權衡歐洲與回教文化分量輕重時,到底要採取多大的比例,學者專家仍在嘗試研究之中。

3.     亞洲地區的研究

二次大戰之後,美國研究日本的學者,最大的注意力在日本現代史,[19]也就是一八五〇年以來,日本如何向西方國家開放門戶,一直到太平洋戰爭及其結束。他們想從西方力量對日本的影響,及明治維新發生的原因及結果,瞭解日本現代化的過程。其中以諾曼(E. H. Norman)的《日本成為現代國家》(Japan’s Emergence as a Modern State, 1940)和班尼迪特(Ruth Benedict)的《菊花與劍》(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 1946)[20]最為有名。前者嘗試由政治、經濟、社會的角度,分析日本發生明治維新的原因。後者率先試圖以社會文化價值檢視日本的行為,其人類學取向對日後美國的日本史研究影響甚大。

從一九五〇至一九七〇年之間,美國史家大抵均已肯定明治維新以後歷史發展的價值。但是,一九七〇年以後,有些史家的看法逐漸改變,反而對托古天皇的政治水準給予好評。同時,史家的注意力也逐漸移至帝國主義、軍國主義、國家主義等問題上。不論如何,美國史家總是盡力站在日本的立場,研究日本歷史的發展。

東南亞地區由於地理環境支離、語言文化多元以及長期的淪為英、法、荷蘭等國的殖民地,阻礙了美國對於該地區的研究。二次大戰後,史家也開始注意該區的歷史,康奈爾大學(Cornell University)為最有名的研究中心。起初,史家拙於找出東南亞地區的共同性。直到一九七一年,由密西根大學(University of Michigan)的史坦柏格(David J. Steinberg)編輯了一套《追尋東南亞》(In Search of South East Asia: A Modern History, Kuala Lumpur, 1971)才總算闢出一條新路。該書中的作者們發現,過去研究東南亞的西方史家,太偏重於外在刺激。忽略了當地歷史的動力,因而產生錯誤的印象。他們堅稱,瞭解東南亞應從地理、生態以及地理位置著手。同時,他們發現,西方殖民帝國統治的初期,僅僅促成東南亞許多小型的政治中心,加速走向國家的型式;直到後期,才造成政治、社會、工技的改變,包括最終的民族獨立運動,成立新的政府。該書在論及戰後東南亞時認為,東南亞至今仍然陷於悠久、詭繁的歷史與現代化國家實質的兩極之中。大多數人一向漠視東南亞的歷史及其人民。即使同情,也是針對其經濟、科學的組織而發,是對其未開發國家的情況表示的同情,這是不夠的。[21]因此,新的研究取向引導史家走向田野研究——藉實地居住、研究,以求瞭解其語言、價值觀,進而探求其歷史、文化。這自然是企圖摒棄以歐洲人的立場論東南亞的事務,進而要求達到,從亞洲人的立場來看亞洲。

有關亞洲地區,二次大戰以來,美國也藉著針對某一特殊區域而做田野研究,其成績也頗為可觀。其中葛茲(Clifford Greertz)和偉那(Myron Weiner)最為傑出。新的研究成果,不僅汰除了傳統南亞地區歷史中的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和西化的色彩,更由於美國人能夠站在印度人的立場,看印度的歷史,因而也就更為客觀了。[22]

由上可知,自從二次大戰之後,亞洲各國的獨立運動以及情勢的日趨重要也促使美國的史家,比較能夠設身處地,觀察亞洲民族之所思及所謂。

4.     拉丁美洲

由於地緣的關係,美國對於拉丁美洲的研究,至少已有一百四十年的歷史。[23]但是,平心而論,成果並不彰顯。推究其因,一則由於檔案的缺乏以及向來美洲的歷史不獲推崇;一則由於美國先天上輕視西班牙語系的美洲。[24]因此,過去美國研究拉丁美洲的史作,雖然不能套用「歐洲中心論」這個名詞,但是,實際上卻具有十分濃厚的沙文主義(Chauvinism)

二次大戰以後,美國重新留意拉丁美洲殖民時期的傳統、文化及教育等等。研究過程中,學者頗能從各種不同的角度,探討拉丁美洲的歷史,其中以人類學發揮了最大的功效。至於研究的中心,則以柏克萊(Berkeley)對殖民時期的研究,成績最為卓著。

對於十九、二十世紀的拉丁美洲,在各種社會科學的支援下,一九六〇年代以來,美國史家也逐漸改變了傳統的觀念。他們不再一味視拉丁美洲的政治環境是製造動亂的根源,也不再不經思索,便一味地指責極權主義、軍事主義和違憲等舉止。他們試圖從拉丁美洲的立場,去瞭解拉丁美洲的政治行為。[25]

另外,一九六〇年代以來,美國有些史家也接受所謂的「依賴理論」(Dependency Theory)。按照這種理論的說法,已開發國家並不是超越其它國家而遙遙領先,而是這些已開發國家在蛻變發展的過程中,須要剝削未開發地區的資源,以供養自己,而致茁壯。[26]當研究拉丁美洲的史家企圖找出該區歷史的共通性時,「依賴理論」正是最佳的解釋架構。這項理論顯然在為非歐洲地區的「落後」辯護,它與近三十年來,擺脫「歐洲中心論」的史學潮流,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五、      結論

史學研究的潮流,常與客觀情勢的發展,互為因果。客觀情勢的改變,往往反映在史學上,引導史學走向新的里程碑。反之,新的史學取向,也常會在現實社會上,施展它的誘導力。二次大戰以來,史學與現實世界之間不容分割的關係,即是最佳的明證。

西歐世界自十六、十七世紀以來,一連串的變革,促成社會脫離了傳統農業式的生活軌跡,走向工商業的型態。這項劇變,也同時驅使大批西方人遠離歐陸,向亞、非、美洲等地擴散。不幸的是,絕大多數的歐洲人除了劫掠各地的物質資源以外,又挾持「中心主義」的優越感,扭曲、甚至醜化了非歐洲民族的形象。真正能夠深入其境以求瞭解異種民族文化的,可以說是微乎其微。在這種情勢之下所完成的作品,充滿了沙文主義,自然無法達到傳真的目的,更遑論促進彼此的瞭解。

但是,自二次大戰以來,殖民帝國的聲威已成強弩之末。亞、非的殖民地,已如雨後春筍般地獨立了。非歐洲地區的重要性日益提提升,自然有助於西歐國家重新評估往日對於該些地區的看法;並且還借重人類學、社會學等學問的方法及成果,求得其歷史的真像。歐洲人筆下的亞、非世界,也逐漸褪卻了「歐洲中心論」的色彩。

美國史家對於非西方世界的歷史,在二次大戰以前,大致而言,並不熱衷。僅有的研究成果,也大致沿襲過去歐洲人的看法,表現出十足的「歐洲中心論」。

但是,二次大戰以後,當西歐開始重新衡量亞、非世界的重要性,要求重新觀察其文化時,美國史家也運用人類學與其它社會科學,設身處地瞭解非西方民族及其文化。其最終目標無非是要摒除「歐洲中心論」,而使非洲人有非洲人的歷史,亞洲人有亞洲人的歷史,拉丁美洲也有拉丁美洲人的歷史。

二次大戰以來,新的世界格局與新的研究取向,不僅有助於打破不同文化模式的藩籬,促進彼此的瞭解;而且,在整個人類的歷史上,還給非歐洲文化一個平等的地位。當今非西方的史家,在從事西洋史研究及教育時,也應當迎頭趕上這個新的、健康的潮流趨勢。目前我們或許會因為人力、物力短缺,很難真正完成一部時間上縱觀古今,空間上橫跨全球的世界史。但是,這並不是最重要的,徒有世界史的軀殼也無濟於事。當務之急,應當是觀念上的突破——擺脫「歐洲中心論」的陰影。



[1] Walter Goldfrank在其所著The World System of Capitalism (California: Sage, 1979) 曾詳盡地分析「核心」與「邊陲」之間的關係。

[2] 參見〈史學評論〉8(1984.08)所載:吉田悟郎,〈日本的西洋史教育〉、高山博之,〈戰前日本中小學的歐洲史教育〉;二谷貞夫,〈戰後日本高等學校的歐洲史教育〉。

[3] 參見〈史學評論〉第8(1984.08)所載:麥克尼爾所著《美國的歐洲史教育》。

[4] Ruth Benedict, Patterns of Culture,黃道琳譯,〈文化模式〉(臺北:巨流圖書公司,1983),頁13-14

[5] Philip Curtin, The Image of Africa: British Ideas & Action (Wisconsin: U. of Wisconsin Press, 1964).

[6] Edward Said, Orientalism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79); Nikki R. Keddie, “The History of the Muslim Middle East,” from Michael Kammen, The Past Before Us (Ithaca: Cornell U. Press, 1980), p.131.

[7] Geoffrey Baraclouqh, Main Trends in History (New York: Holmes & Meier Publishers Inc., 1979), p. 102.

[8] Edward Friedman & Mark Selden, America’s Asia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1971).

[9] 參見5

[10] Dee Brown, Bury My Heart at Wounded Knee (N. Y.: Bantam Books, 1972).

[11] 李亦園,《人類徐與現代社會》(臺北:水牛城大學叢書,1984),頁14

[12] 同註2

[13] Geoffrey Baraclough, p.1, 100.

[14] 同註11,頁12

[15] Oral Tradition: A study of Historical Methodology (London, 1965). Jan Vansina另有文章,討論口述傳統。Vansina, “The Power of Systematic Doubt in Historical Enquiry,” History in Africa, Vol. 1, 1974; 另外參見 “Oral Tradition: Whose History” by Thomas Spear,原刊載於 History in Africa, Vol. 8, 1981; D. McCall, Africa in Time Perspective: A Discussion of Historical Reconstruction from Unwritten Sources (Oxford U. Press, 1969).

[16] Nikki R. Keddie, “The History of the Muslim Middle East,” from Michael Kammen, The Past Before Us: Contemporary Historical Writing in the U. S. (Ithaca: Cornell U. Press, 1980), p. 140.

[17] 參見 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iddle East studies, X, 2 (1979) 引文出自Michael Kammen, The Past Before Us, p. 154.

[18] Michael Kammen, The Past Before Us: Contemporary Historical Writing in the U. S. (Ithaca Cornell U. Press), p.155.

[19] John Whitney Hall, “East, Southeast, and South Asia,” from Michael Kammen, The Past Before Us (Ithaca, Cornell U. Press, 1980), p. 166.

[20] Chrysanthemum and Sword 中譯本為《菊花與劍》,黃道琳譯(臺北:桂冠出版公司,1984)。

[21] John Whitney Hall, “East, Southeast, and South Asia,” from Michael Kammen, The Past Before Us (Ithaca: Cornell U. Press, 1980), p. 181.

[22] Clifford Geertz, ede Old Societies and New States; Myron Weiner, Party Building in a New Nation: The Indian National Congress (Chicago, 1967).

[23] William H. Prescott, History of the Conquest of Mexico (3 vols, 1843); History of the Conquest of Peru, 2 vols (N. Y.).

[24] Charles Gibson, “Latin America and the Americas,” 引自 Michael Kammen, p. 22.

[25] Ibid, pp. 194-196.

[26] Ibid, p. 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