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文章(六):歷史意識和生命意識的交響:威爾 • 杜蘭的《落葉》導讀


周樑楷

2015.10.08

 

八月間,天氣漸漸轉涼了,前後相繼接到兩個邀約。一個是要在大學裡演講,談談英國史家湯恩比( Arnold J. Toynbee, 1889-1975)的《歷史研究》(A Study of History)。另一個就是為美國史家威爾‧杜蘭(Will Durant, 1885-1981)的《落葉》(Fallen Leaves)中譯本撰寫導讀。

 

這兩位史家,都是一九六年代,我在學生時期, 就如雷貫耳, 大家所熟悉的人物。可是卻一直沒有把他們聯想在一塊,更談不上進一步研究他們、比較他們的思想。

 

說來非常巧合由於八月間的兩個邀約,腦海裡很自然地同時浮現這兩位史家,而且居然發現有這麼多相似雷同的畫面。他們的年齡相差只有四歲,青年時代都經歷歐美文明的轉折期。先有「世紀末」的憂患意識,緊接著爆發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又有共產國家和納粹政權的崛起、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創傷,以及全球冷戰的肅殺氛圍。杜蘭和湯恩比都因為這一連串的遭遇,而獻身歷史書寫的志業。他們都有意從世界史的宏觀視野,探索文明的興衰,關懷人類整體社會文化的未來。當然,在強調他們的共同點之餘,也不可忽略,他們都有個人的特質,彼此擁有己見。

 

除外,有趣的是,就這兩個邀約來臨的時間點而言,現在我已從學校的專任教職退休,而且很快就邁向七十歲了。雖然不敢賣老稱長,但只要一聽到、看到「落葉」,心理上總免不了有幾分感觸。同時,也聯想起當初在北美留學,每逢深秋的情境。只是萬萬沒料到,現在反而有機會同時研讀杜蘭和湯恩比的著作。更何況,閱讀的正是,杜蘭於八、九十歲,晚年期間所寫的遺作。書名隱喻了他的心境,稱做《落葉》。

 

一九六八年,杜蘭的《文明的故事》(The Story of Civilitation)第十冊榮獲美國普立茲獎(Pulitzer Prize),他因此享有盛名。這套雅俗共賞的鉅著本來屬於大眾化的,嚴格地講,並非專業史學的作品。然而,多半人還是把它當作世界史看待,因為它有章有節的,還算接近學院派裡的史書。在此,我們不妨先回顧一下,一九六八年前後不久的這個年代,正是歐美各地學生運動、人權運動響徹雲霄的時候,也是越戰砲聲隆隆、煙硝瀰漫的時候。杜蘭在這段多事之秋,難道能置身度外,能拒絕深思世界大局嗎?如果屈指一數,一九六八這一年,杜蘭也己經達八十三歲的高齡。在這一年之後,他仍然奮筆疾書,以比較主觀自由,不拘形式的方式,寫了幾本史論性質的作品,包括《落葉》在內。總歸這幾本晚年的結晶作品,的確融會貫通了杜蘭的歷史意識、社會意識和生命意識。

 

戰爭是歷史中永不歇息的夢魘,貪婪是人性裡源自原罪的特質。如果直截了當地問:人性是善?是惡?只能二選一。杜蘭的答案,肯定會直指後者。在他的幾本晚年作品中,經常可以發現一些對人生、對歷史充滿悲憤的論調。《落葉》的讀者,不妨先翻閱書中「論戰爭」和「論越戰」這兩章。不過,假使沒有事先設防,年輕的讀者說不定被杜蘭感染,一下子也對歷史和人生轉為悲觀,甚至引起內心的恐慌,以為終身難逃宿命的擺佈。杜蘭之所以有這些悲觀的想法,並非故意危言聳聽,語不驚人死不休。而是在學術上,他的確服膺達爾文( Charles Darwin) ,接受物競天擇的學說。他曾經直白地說:「達爾文這個名字代表西方文明思想演變的轉捩點。…要是他所說的理論正確沒錯的話,我們應該把一八五九年視為現代思想的起始點。」這段話中,所說的一八五九年,指的就是達爾文《物種起源》(Origin of Species)出版問世的那一年。

 

如果比較湯恩比和杜蘭的人性論和史觀,我們不難發現,湯恩比反而比較收斂含蓄、不如杜蘭那麼強烈曝露人類的動物本性,以及歷史中的陰暗層面。不過,這兩位世界史家不約而同,都滿懷焦慮(anxiety),一起批判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代(age of Victoria)的樂觀和進步史觀。

 

杜蘭和湯恩比的「焦慮」,毫無疑問地,都與他們所生長的時代背景有關。然而,「焦慮」除了來自外在的壓力,也源於無意識的、非理性的衝動。當它入侵到意識層面的心靈時,人們總會做出一些反應。按照心理學家羅洛(Rollo May)的說法,「焦慮」能促使人們將「過去、現在和未來」,也就是「時間這項決定因素」帶入學習之中。換句話說,這就是所謂的歷史意識,或者說,是人類思維中含有「歷史性」(historicity)的來源。羅洛梅更進一步指出:

 

透過歷史意識的能力,人類得以脫離自己的過去,而達到一定程度的自由,修正歷史對自己的影響,並在被歷史形塑的同時,也改造歷史。

 

以上,大致先指出了杜蘭和湯恩比兩人共有的集體「焦慮」。而後,再引用心理學家的理論,說明人們有適度的「焦慮」,說不定反而可以因禍得福,更有敏銳的歷史意識,更能昇華個人的生命意識。在英語裡,凡是自然界和人世上在短期內突然發生的重大變故,例如:地震、海嘯、火山爆發、戰爭或革命,都可以稱作sublime(譯作「災難」)。有意思的是,人們因為「災難」而生「焦慮」;再由「焦慮」,而可能「脫離自己的過去」,「達到一定程度的自由」,這叫做「昇華」。我們不妨留意一下,「昇華」的英文拚寫(sublimation),不就是和「災難 (sublime)相近嗎?

順著這個線索閱讀《落葉》,我們應該可以深入杜蘭的生命意識和歷史意識。在前五章裡,他從人們的出生談起,而後經過年輕、中年、老年時代,最後死亡。面對人生的流程,杜蘭無奈地說:

 

到處都需要為生存而掙札,生活總是與戰爭糾結在一起。所有的生命都是以犧牲其他生命作為代價,所有有機體都會吃掉其他有机體。歷史本身就是個無意義的無窮循環,那些眼神充渴熱望的年輕人,將會重蹈我們犯過的同一批錯誤,被同一類的夢想誤導。

 

又說:

 

歷史只有一件事是確定,那就是盛極必衰;人生只有一件事情是確定,那就是終歸一死。

 

面對人生的苦難和歷史的幽暗,杜蘭既沒有失志、趴在地上,順從宿命,也不乾脆依賴上帝,尋求慰藉。《落葉》裡,從第六章到第十一章,分別談靈魂、神、宗教、另類的再臨、道德等話題。這是全書最核心的部分,也是思想心境的翻轉,的確值得一讀再讀,反覆領會。從這幾章裡可以察覺,杜蘭如何步步超越,攀登形上思想的境界。

 

杜蘭基本上接受「萬物皆有生氣」之說,並且由此引伸萬物莫不有「自發性的力量」。他強調,這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生殖(或創生)驅力」(procreant urge),就是人類擁有內省工夫和自由意志的動能。憑藉這股動能,不斷加溫,人們才得以脫困,免於成為歷史和人生宿命論或決定論的俘虜。

 

杜蘭從未以典型的基督徒自居。然而畢竟成長自西方文化社會,他依就肯定「基督至今是歷先上最有吸引力的形象」。只不過,一方面在轉化基督教的精神之餘,另方面他力求突破西方文明的局限,海納世界文化的精髓,成就所謂的睿智(intelligence) 。他明白地講,睿智就是形上思想至高至上的成果。

 

睿智不是行動的原動力,而是與原動力相互和諧及有效的統一。

還有,睿智不可能一蹴即成。人們需要接受教育,吸收科學、藝術和歷史的知識。身為史家,杜蘭在最後一章特別叮嚀,歷史的洞察力「唯有透過大歷史的燭照方能顯明」。

 

有睿智,能成其大,其實人們反而更加謙虛豁達,更能展現恢宏的氣度,包括面對區區個人的短暫生命。杜蘭說

 

我們都是人類物種的暫時性的器官,是生命體(body of life)的細胞只有我們死去,生命方能維持健康強壯。

 

每片落葉原本就是一棵大樹生命體中的一小部份。當天氣變涼了,由秋轉冬,大樹為了適應天時,把所有的葉片由綠變黃,再紛紛飄落。即使大地白雪皚皚,整棵大樹不但沒有乾枯死亡,反而所有的枝幹被勾勒得更加挺拔有勁。

 

我們常說,落葉及自然景象的循環轉換,叫做生生不息。杜蘭在遺作《落葉》中,換個方式說:「生命贏了」。


圖:《落葉:威爾 • 杜蘭的最後箴言》原書封面